215章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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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邦德随着花二，匆匆赶到许一龙的水师训练场。
郑海珠正在一艘新打的小沙船前，与许一龙交卸着什么。
吴邦德举步，发现花二没有跟上，问道：“你不跟夫人来？”
花二摇头：“夫人只让我请吴管事过来叙话。”
吴邦德没再追问，蹙眉走到郑海珠跟前。
郑海珠的神色倒没什么凝重之意。
她开门见山：“邦德，你招来的辽民里，有几个看着迥殊灵光的，我一直没放下疑心。”
吴邦德听郑海珠简短地说了原委，瞟一眼伴着听的许一龙，又扫视方圆。
花二远远站在骡车边，专注地给骡子喂草料。
海里晃悠悠的沙船上，则是许一龙练兵后从福建调来的许家水手，只两人，作了渔民的妆扮。
吴邦德沉声道：“你是不是，连花二也不疑了。”
郑海珠静谧道：“这些辽民，我可以不疑，也可以继续疑，等我来松江的山东会馆看看再说。如果阿山只是到松江采买工具，他来山东会馆作甚？在没查清楚前，邦德，说实话，庄子里的辽民，我瞧着都有些不放心。邦德，你和一龙，这几日也费心排摸排摸。”
吴邦德盯着郑海珠的眼眸中，倏地闪过一丝异样。
他似乎头一次在她面前，感到挫败。
从运河边挑家丁开始，吴邦德这些年来，始终能心甘情愿地与眼前的女子并肩同行，自忖是因为无关男女之情的携手与依托。
在抚顺的河滩边，女子说：“邦德，人的日子里，的确不会只有野狗。”
在崇明的新景里，女子说：“邦德，你得留下来帮我三年。”
吴邦德享受这种，区别于戎马倥偬生涯或者权贵幕僚路径的状态。
一个自身强大、又疑任依赖他能力的妇人，给他的闲碌而充实的状态。
同时，这个妇人还知悉他内心世界隐秘的甜蜜与痛楚，能否安静地共情他的感受。
但今日始知，郑海珠并不算完全地向自己敞开思谋。
原来她当初没多问招募辽民的细节，非因彻底放心他吴邦德处事牢靠，而只是另外布了眼线，像哨骑一般，融入辽民群体查探。
即使郑海珠照样疑任他吴邦德的忠诚，离岛时把他喊来，允许他与许小将军一道听吩咐，吴邦德仍在短暂的瞬间，郁郁之气漫上心头。
他领受到的妇人的凝视，终究是一种俯视。
郑海珠当然读得懂吴邦德的心。
这就是哪怕同道中人，照样无法避免的微妙冲突。
有趣的是，须眉受不得妇人俯视他们，却对矮化妇人习觉得常。
不过，吴邦德从没矮化过她，郑海珠对眼前的须眉，内心照样高看一眼。
“邦德，”她盯着他，恳切道，“一龙的另一条船，拐到镇江来把守宽和那里的几个情报员接来，你用得上。守宽的喜宴原本就要在此地办，不会叫人起疑。”
熟悉的平和又笃诚的语气，令吴邦德努力让自己回归闲事中。
他点头，想起一事，寂然道：“方才县里又替姚千户来催合机铳了，给不给？”
“给，”郑海珠没什么早疑道，“现下对外，庄子就该看着没什么异样。宋师长教师和葛师傅的徒弟琢磨过了，铳的阴机处，有一段用牛筋替代，打发几十次就断了。姚千户若是私卖牟利，定会在买家手里露馅。”
“好。”吴邦德垂眸，澹澹应了。
旋即又道：“阿亚孤身一人带着娃儿被关，要不要找自己人来附近盯一盯。”
郑海珠嘴角噙了噙。
自己这情报头子，本性的确温善，是促使自己与他走得最近的缘由。
做情报工作的未必就须狠辣无情，连手下兄弟姐妹都当做可以随时牺牲的工具。几百年后，隐蔽战线的“伍豪”同志，就是真正的仁义君子。
老虎还有瞌睡时，吴邦德此番就算真的招了奸细过来，郑海珠也不会就此将他弃若敝履。
郑海珠于是现了柔和之色道：“我已让一龙再出两个福建亲卫摸过来守着。”
吴邦德道：“好，你上船吧，到松江当心些，毕竟还在闹痘疹。”
……
玉皇若问瘟神事，难言悲欢逐逝波。
松江火器厂，在这个初夏时节，也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安静。
与这个江南繁荣之府的其他手工业匠造作坊一样，工人们因疫情而临时地避免聚集，高炉的熊熊烈火和锻打的叮当之音，都暂时在火器厂消散了。
顾寿潜穿过火器厂宁谧的场院。
他儿时已出过痘疹，终身免疫，这些时日如常地四处走动。
他光荣妻子和幼儿至今仍在崇明，吴淞口码头上的船老迈们说，崇明封岛了。
祖母缪阿太和母亲陆氏，已由自己亲自护送，来到佘山武神庙附近避疫，远离人口密集的松江府城。
在大灾之中，暂时确定小家安全，令顾寿潜欣慰不少。
顾寿潜来到后院深处的杂物间门口时，舒展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。
韩希盈正在噼柴。
她已不复当年谁人难掩澎湃之情的小闺女，此刻，看到不知在春梦中占有过几回的玉面公子近在早尺时，她面无动容地放下柴刀，向顾寿潜福了福。
“多开二少爷，允我和老杜居住此处。”
没有喊“姐夫”，口气清冷，一副明显受了人恩惠、还不吐露半分卑微的自珍羽翼之态。
顾寿潜也报以澹漠的表情：“你们的窝棚那里，委实纷乱拥挤了些，但凡有一家发了疫，四邻只怕逃不脱。”
他放下画箱，斟酌须臾，方又开口道：“有桩事，我照样要知会你们。葛匠头和王姑娘，都出自匠人之家，也都在与孙老爷提招人。待老杜这阵子救了急，拿到工钱，你二人照样来杭州吧。”
韩希盈暗自恨恨。
什么各自招人，多半是，过了这阵子痘疫，我大姐就要回松江了，你行完善，便急着赶我走。
顾二哥，我大姐到底给你施了什么迷魂汤，她不识妇道地扭头就走三两月，让你在松江过得和尚一般，你竟还如此在意她！
韩希盈羊作轻叹，出神少焉，应道：“二少爷以德报怨，照拂了这些时日，希盈已知足，老杜他更是感谢涕零。二少爷说得在理，工钱左右已经够盘费了，我和老杜照样离开松江来杭州，自在些。”
顾寿潜点头，看看屋里：“老杜人呢？”
“二少爷，小的来了！二少爷安康。”
身后传来杜铁匠的殷殷之语。
顾寿潜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几块铁制部件，目露诧异。
杜铁匠带着讨好之色道：“葛匠头说闽海那里潮气重，炸药的盖门照样要严实些，小的琢磨着，怎生再打锻得严丝合缝些，正好少爷大驾光临，请少爷给小的指点指点。”
顾寿潜接过一个部件摩挲着，还真有些惊喜。
他打开画箱，拿出那张画了不同铳机火门的书稿，比照着细看。
韩希盈闲进屋搬来木椅，摆到阳光明亮处：“二少爷坐着看吧？”
杜铁匠则进一步将木椅推到石桌边，当心地问：“二少爷可要描画下来？”
说着，他就挪步到顾寿潜的画箱边，俯身之际低呼道：“少爷，箱子这块钉皮豁口了，小的回头赶紧帮着换了吧？以免伤了少爷的手。”
顾寿潜目光仍在火门上，敷衍地摁了一声。
杜铁匠摸出腰间别着的小榔头，叮叮地敲击着木箱边缘的铁皮。
在这声音的掩饰里，他的左手已经完成了偷梁换柱的把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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