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86 漏入诸因（下）（1 / 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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侵晨之前，院少说起了魔鬼被杀逝世的故事。 最初，她开口时说： “畴前……” 接着她便顿住了，大概觉得这个开首并不合适。蔡绩木然地问：“有一座山？” “的确是有一座山。”院少说着，也和他一样笑了。蔡绩因此而松弛了一些，又问道：“山里有一座庙？” “不，没有庙宇的事。那座山关于当地人被认为是非常神圣的，所以上面不能有建筑。” “神圣的山，不更应该有庙宇吗？” “这是以我们的经验而论。我此刻所说的是很遥远的地方的事。在谁人地方，山川河流被认为是活的，而且也的确有着奇异的景象。我所说的那座山就是这样的例子。据说，那座山里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，没有人能够望见沟壑之底，但每到时气变换时，从深处都会吹出有节奏的风声，如同活物的呼吸。有时这种风声听起来就像某种曲乐，凡是住在能望见山影地方的人，全都能听到它的声音。这座山也因此而被命名为——” 她停了下来，又静静地想了一回。 “谁人名字，我们无法叫出来。” “啊？犯什么忌讳吗？” “不，只是单纯叫不出来而已。我所说之地采用的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语言，其中许多音节是我们无法发出的，就像有些人无法掌握舌颤音——不，应该说，就像人类无法掌握海豚的全部音域那样。所以他们给那座山起的名字，你和我都无法完全念出来，最多只能发出前面几个音节，大致发音接近于‘欧偈意奇’。如果要从意思来翻的话……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把它称为‘欧息山’。” 她走来棚外折了一截竹枝，然后蘸着雨水在地上写划，让蔡绩清楚她所说的是哪几个字。 “自渊薮中不停喷吐出气息的山……大致就是这个意思。因为这座山的特异性，人们相疑它所发出的声音预示着天地的运数兴衰。于是，当时国度的统治者命令麾下贵族前往欧息山，在山南面的原野上定居繁衍，世代守护着那座山，视察纪录它的变化。后来，王国内部发生了剧变，天灾异象频出，具有占卜与通灵能力的祭祀接踵暴逝世；在王国东界之外，本应提供赞助的其他友邦相继失来了联系，王国内具备武力甚至是神力的贵族也趁机发动了叛乱。自此以后，旧王国就四分五裂了，王室的人全部逝世来，连同三件最重要的国宝也失来下落。在数百年间，许多小国不停涌现，又因为战争与灾祸而毁灭，平民为了活下来，大多只能依附拥有神力的家族——怎么了？” 看见院少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表情，原本打算吞下疑问的蔡绩也无法再隐瞒，只能早疑着说：“神力？” “嗯，我也不知道更合适的说法是什么，总之就是常人不具备的能力。像是遨游飞翔、避火、刀枪不入……大致就是这类迥殊之处吧，因此才能够在乱世中容身。虽然如此，并不是真的无法靠人力抵挡。” 不知为何添上最后一句以后，她又紧紧盯着蔡绩，仿佛认为他会因此而受惊似的。可其实蔡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——有什么恐惧的呢？此刻听见的不过是些故事而已，况且不久之前他还亲眼看到院少倒转日月。目睹那样的场面之后，院少竟然还觉得他会被这种小儿科的故事吓倒，他不由地把胸膛挺起了几分，以示自己根本不觉得意。 “……如果我说这些都是真的，你应该不会太告急吧？” “我根本不告急。”蔡绩立刻说。院少疑虑重重地打量了他几眼。 “要是累的话，你就先来睡一觉吧。我此刻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重要的。将来如果真有必要的话，别人也一样会告诉你。” 要由谁告诉自己呢？蔡绩想着，却不愿意说出来，而是问道：“守护那座山的家族呢？他们也有神力？” “可能有吧。” “你也不知道？” “嗯，就像我说的，在当时谁人国度里，所谓神力并不是迥殊了不起的东西，也无法像基因遗传那样相对稳定地靠着血脉传续，所以家族兴衰总是变幻得很快。至于守护欧息山的家族，大概情况应该也是如此吧。好在，他们所居住的地方非常接近旧王国的东界，被群山和峭壁遮挡，所以没有彻底卷入动荡之中。在王国毁灭后的数百年里，他们就在谁人地方繁衍生息，构成了独立于世的村落和庄园……” “像桃花源那样吗？” “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。” “我又不是不识字。” 看到他不自在的辩解，院少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。 “虽然是和桃花源的传说有些相似，但还没有安宁到那种程度。守山者时常受到外部的侵扰，也要定期组织人手来清剿匪兽，所以比起你所见过的村庄，我想应该更像是某种军事组织吧，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。” “那为什么不搬走呢？” “从欧息山附近离开吗？我想是没有这种必要——相比起外部的纷争，已经居住了数百年的土地，应该照样要更安稳些吧；至于欧息山更东边的地方，他们根本就无法前往，因为那里是通往中央王国的关口所在。这些都是客观条件上的原因，从他们自身的意愿上想，恐怕也没有过离开的打算。之前就说过了，他们是为了看守和纪录欧息山的变化才在那里定居的。” “可是，给他们下命令的皇帝不是已经没了吗？” “谁人算不上是皇帝。” “啊？” “当时调派他们来欧息山的国王，从我们的观念里应该不能够称呼为皇帝，只是算作诸侯国而已——真正有着接近皇帝地位，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众王之王，实践上就在欧息山东面的关口之后。那里的列国虽然由凡人君王统治，真正重要的权力却被更高的力量所掌握着，真正关键的制度由国王背后的人所决定；他们把这种形式表明为是‘遵从圣人的教导，顺应天数的变化’。” 听到这里时，蔡绩突然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笑声。这笑声里的尖刻甚至让他自己都涨红了脸。好在院少没有气愤，只问他是怎么了。他再三说自己没事，院少也没有放过，而是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。 “就算觉得我讲得不好也没关系，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的观点比较重要。” 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，蔡绩也只得说：“就是刚才突然听见你讲‘圣人’什么的，觉得，挺可笑的。” “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可笑呢？” 蔡绩无法表明。好歹相处了一段时光，他已发现院少虽然有些个性古怪之处，某些方面却是个相当老气的人，但凡跟她提起影戏或小说，她会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众人皆知的经典作品，也从来没表现出对游戏或视频网站的兴趣。这样的家伙到底会怎么理解网上流传的“圣人之下皆为蝼蚁”之类的话，他完全想象不出。于是他只好含暧昧糊地说：“圣人这个词……是什么意思？” “粗略来说，是指才德皆尽、至善至能的人吧。” “像孔子、老子那样的？” “在我们的历史上算是这么认为的。当然，绝对至高的智慧和道德，在我们这里大概无法做到，所以也只能说是尽量了。” “这样的人，真能指挥得动什么国王吗？应该是有神力的人才网job.vhao.net可以吧？” “的确，如果是在有神力的世界，那么神力本身也应该算是‘才’的一部分。” 蔡绩无言地看着天空，然后问：“那样的话，品德不品德不就是说说而已？不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吗？谁混得好谁就是圣人。反正平头百姓说说的也不算。” 院少淡淡地微笑着，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蔡绩隐隐盼望着她会有些反驳的话，她却只是说：“是这样呢。” “是吧？说什么仁义道德，不都是皇帝老爷拿来骗人的吗？” “那么，如果这些骗人的东西，突然变成了真的呢？” “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，还能怎么真？” “写在法条里、被公众默认为常识，或者说，既然‘善’这个概念已经在语言里出现，与之对应的事项也就存在了；其定义的范围广狭，时代变化是另一回事，与人思想上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；名为‘不善’、‘伪善’的实行得以确立时，可称‘真善’、‘至善’的概念即可确立。关于语言不能抵达于事象之地，概念上降至环境而由个体实施；关于语言即为事实之地，概念是由系统直接施行的。” 蔡绩茫然地听着。院少又叹了口气，想了想说：“天道的展现力……也就是善恶有报这句话，你是怎么理解的呢？” “啊？” “族群繁衍达到环境的极限，然后就会衰减；恶行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，然后就会遭到反抗，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平衡。但是，这种系统趋势落在个体身上是无意义的。所谓的善恶有报，你应该也见过许多反例吧？善人可以善终，好人却含恨而逝世，因为趋势调控是滞后的，说到底也只是环境的整体平衡而已——那么，如果这种平衡真的被施加到个体上呢？” “……什么个体上？” “就是说，一个人所做的行为，甚至是内心的思想，其道德上的性质全部都会直接反应在自身际遇上。只要你通过指定典礼透露表现自己愿意选择这种机制，就会开始和整个环境系统发生联络——就把这种事称之为‘出家修道’吧；关于和系统联络不深的人而言，杀逝世他人则必然丧失自身的寿命，赞助他人则必然被赐予对应的才能——通俗来说就是所谓的储蓄积累功德；关于和系统联络更进一步的人，其思想意识也将遭到彻底的审查，与系统要求一致者得以晋降，得到更多的天赋与才能，不相符者则视情况予以搁置或没落——把这种思想审查称之为‘心魔’或‘天劫’如何？最终，通过了全部行为与思想审查的人，其本身的意识已经与系统本身无异，即使把其视为系统在特定时光段的内容备份也无妨。到了这个程度，把系统本身的全部能力当做这个人的才能来使用——这样也可以称为是‘才德全尽’的圣人了吧？” 噙着讥嘲笑容说出这番话的院少，在蔡绩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。然而一等她收起笑，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静谧自然了。 “——所以，在我所说的谁人地方，也就是欧息山东面的诸国之地，大部分时光里的确是由圣人——也就是既相符当时集体概念上的最高道德要求，同时也因此拥有着最强神力的那些人来实施控制。有时为了处理某些矛盾局势，已经通过思想审查阶段的人可以适度做出违反道德要求的行为，但继续储蓄积累的行为必然也影响其思想性质；为了减少这种资质滑落，甚至被审查直接没落的风险，大部分处于思想审查阶段的修行者将不再外出，避免碰到被迫采取错误行为的场合——这就是所谓的‘不沾因果’了。在这种条件下，假设还想维持整体环境的稳定要怎么做呢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不直接参与环境联络的凡人来处理事务。所以，在欧息山以东的诸国，圣人们总是少久地隐居，或者只调派低层次的人员对外界进行监督，而真正具体的、注定无法达到‘尽善’要求的决策都由凡人君主和官员来制定。”
“那……西边的……” “欧息山以西的情况是不同的。在旧王国沦亡以前，他们已经失来了和环境进行联络，自愿接受审查的资格。残留神力者既不受审查约束，也无法再得到通过审查后受赐的才能。所以，关于其后的诸国而言，虽然存在着神力景象，与拥有者的品格行为却不再挂钩了。就像你先前说的，关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经不复存在，唯有寻求力量才能掌握权力——但是，守护欧息山的谁人家族一直期望恢复旧日的秩序与礼法。数百年来，他们不停纪录着山的鸣声，期望听见圣人东来、旧礼复兴的天命。起初只是纪录和等待，然后变成了一代复一代的祈祷，出于终结乱世的绝望哀求，家族中所有抵挡内奸而逝世的人都会被抛入山中深涧，而病逝世老逝世的人则埋在山坡上，种植一种箭竹作为标记；他们认为这样一来，横逝世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过欧息山传达至天，而老病者储蓄积累的留恋能够为家族禳解灾祸。” 院少一边说，一边有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写字的竹枝。蔡绩的眼光也不由地落过来，看见竹叶上的水簌簌滴落，溅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。不知怎么，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——从高处坠落。 “怎么了？”院少问，“觉得这种葬俗很奇怪吗？” “不是……这种习惯还好吧，反正也没有把活人拾进山里。” “不会的。只有他们认为对家族怀着忠诚的人才网job.vhao.net被允许葬在山里，否则就会破坏他们对山的祈求。要是把怨恨的声音传达到了天上，不就适得其反了吗？” “那，真的有用吗？” “或许吧。” “啊？” “我读到的纪录里没有确切答案。或许他们的心意确有影响，或许只是时机自然的到来，有一天夜里，欧息山中响起了一种从未纪录的声音，既像是地渊中的巨兽在歌唱，又像是山腹里的岩石矿脉正被什么东西击裂。所有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，纷纷谣传说那是旧王国时代祭祀时的金石之乐。在黑夜里，他们望见山岫间萦绕一股竹青色的云气，像游龙那样光华闪耀，盘绕覆盖了整座山体。这种景象一直继续到天亮时分。就在异象消散的时刻，现任族少的妻子也分娩了，生下当时首领的少子。” “少子出生时，既不哭泣也不挣扎。接产的人们见了都惊慌失措，觉得是个逝世胎，然而当他们大声呼喊时，刚出生的胎儿却立刻睁开眼睛，像成年人那样静谧自若地望着他们。这时刻人们发现，他的每只眼睛里都各有两个瞳孔，也就是所谓的重瞳者。于是所有人都说，这个孩子的眼睛正如山中之渊，他的诞生正是对山之异兆的呼应。” “等婴儿再少大一些后，各类神异开始显露得更加清楚。首先是他能够辨识真伪善恶——他看见伪善撒谎的人，便会闭上眼睛；看见勇敢真诚的人，便会与对方直视；奸邪怙恶的人看见他便惶恐；无邪慈善的人与他相处却则感到安宁。他进修行走时从不用大人看护扶持，学会说话时似乎就已明白礼节。等他的个性和言谈能被视察到以后，人们发现他尽管聪敏，却不愿向外夸奖；尽管寡言，却不会对仆人失礼。他开始进修骑射和武艺时，族中几乎没有人能当他的老师——即使是性情最暴烈的野马，在他面前也自愿伏颈屈膝；所有能够在家族领地内找到的强弓，在他手中都如匕首割肉般轻巧。尽管如此，他自诞生以来从未吃过被人宰杀的牲畜，从未戕害过任何不曾害人的野兽。这所有的举止，都像是传说里圣人们具备的德行。因为他的不同寻常，家族中的人甚至不敢用父母所起的氏名来称呼他，而将他称作是山愿之子。” “在一个冬日的早上，本应被冰雪覆盖的花园里出现了人们不曾见过的异象。积雪消融，湖溪化冻，草木重生，风鸣曲乐……所有奇景都显示出吉祥的征兆。山愿之子目视东方，随后告诉父母将会有圣人越过关口，前来教诲他完成使命。所有人都欣喜若狂，组织起骑队前往迎接。也正像他所说的那样，一个来自东界之外的圣人穿越关口，前来寻找天命之人。他看见山愿之子的眼睛，知道他与生俱来就联络着天地，于是就将其收为师长教师，教导他如何获得神力、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。等到山愿之子成年以后，又带着他一起越过关口，来往圣人们聚集之地，赞助他完善进一步的修行。但是，无论山愿之子本身是如何超卓，欧息山以西的秩序仍然无法恢复。圣人们询问天地要如何恢复西地旧日的秩序，得知旧王国曾经拾失了三样国宝——冠冕、圣服与礼剑。其中，冠冕与圣服不过是凡人君主的象征，而国王佩戴的宝剑则由天命授予，如今已流落到西边的极远之地。只有寻回礼剑，守山者的愿望才能得以实现。” “圣人们把这项使命交给了山愿之子，指示他返回故土，穿越整个旧王国的土地，再越过一片永恒黑暗的海洋，来往那里寻找失落的礼剑。他们申饬山愿之子，那里的一切秩序都与圣人们的国度截然不同，天地阴阳的运行不遵循数理，五虫万类的繁育不依照伦常，是连圣人们也从未踏足的魔怪之地。他的神力在那里难以使用，学识也无可施展，然而一切戒律却必须要遵从，否则归来时便会失来与天地联络的资格。即使如此，山愿之子接受了使命，独自一人穿越关口，渡过西海，千辛万苦地抵达了魔怪之地。正如圣人们所警告的那样，那里的每一寸土地、每一条道路都拒绝外来者的踏足。他在野外采撷果实，树丛便自行散发出毒气；他在岔口留下标记，道路也会立刻将其沉没。居民们总是试图杀逝世他，失败后则又遁藏他，不使他打听到任何消息，于是山愿之子只能在荒野与林地间少久彷徨，难以找到出路。在他陷入困局时，魔怪之地的一位领主留意到了他。” “作为统治那片土地的众王之一，它与山愿之子达成商定，授予他自身附属的地位，使他被那片土地启认。于是所有的道路得以向他开放，所有居民的语言得以被他理解——凭借妖物的协助，他最终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条件下寻回失落之剑，完成自己最后的考验。与此同时，作为提供赞助的回报，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愿典礼。它告诉山愿之子，这次典礼是为了将它逝世来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尘世中。换句话说，是将逝世者复活的典礼。” “魔怪之王让山愿之子立下誓言，将在典礼期间遵命它的命令，为它抵挡一切试图干扰典礼的反对者。起初，出于疑守启诺的品德，山愿之子驱逐了一切前来阻挡的妖物。但是魔怪却欺骗了他，向他隐瞒了复活典礼的必要步骤——它要复活的逝世者灵魂，实践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样强大的魔怪之王手中。当它为了完成典礼而杀逝世那位同类时，天地都发出哀泣，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逝世，山林被永恒的白雾笼罩，原野则变得暴雨不息。直到居民们也向山愿之子发出质问与诅咒时，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透露表现尊重了。最终，一个失来家园的居民试图破坏典礼，魔怪要求山愿之子将这个敌人杀逝世——于是山愿之子拔出寻回的礼剑，将领主的喉咙割断。领主失来了语言的能力，也就无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，就这样倒在地上逝世来了。” “自此，因他到来而引起的祸乱消弭了，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责任归之于他；因为寻回了失落之剑，许多年后旧王国的秩序也终于得以恢复，圣人们认可了他所禁受的考验，使他得以晋降到更高的境界。然而，这种晋降无法弥补其破坏戒律的部分，以至于他在回归故土后立刻遭到永久性惩罚：因为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人，与生俱来的法眼最先失来了辨别真伪的能力，不再能使心怀恶念的人自行退来；因为造下了杀孽，所有使用过的剑被全数抛弃，所有曾经掌握的剑术全都被遗忘；因为向他人立下了伪誓，从此也几乎不再说话，更不能再发出任何誓言。牺牲了这三种能力以后，他对戒律的违反才被天地所原谅。” 一口气说到这里以后，院少终于停了下来。两人少少久久地沉默着。最后蔡绩说：“需要这样吗？” “嗯，这就是所谓的‘因果必现’。” “但是，他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吧？” “从一开始就不要立下誓言——或者什么也不做。关于这种两难的局势，从一开始就不涉入是他们最好的办法。” 蔡绩还想再争辩些什么，院少却看着他说：“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被惩罚的事呢？” “因为听着不公平啊。” “只不过是形式的选择而已。既然是自愿修行并且从中获得神力的人，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准来审查。要是不采取这样严格的机制，关于圣人们而言也太轻松了，会出现许多麻烦的。” 院少的声音听起来既冷淡又绝情，一点也没有对“山愿之子”的怜悯——既然如此，为何要把这个人讲得那么像个完美的英雄呢？蔡绩刚想这样问，院少就说：“我也有一个问题。” “啊？问我吗？” “嗯。如果说，换成是你作为魔怪之王，被这样一个圣人杀逝世，失来生前拥有的一切，只有魂魄滞留人间的话，你会想要报复对方吗？” 当然不会。蔡绩想这么说。可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来。即使是个世所公认的好人，要是伤害到自己头上的话，怎么可能不想报复呢？但是，何必要来替坏人设身处地？ “我又不是魔鬼。”他嘟囔着说。 “不好说呢。” 院少把竹枝放来一边，起身走向竹棚檐边。暗夜之中，她的眼睛像沾上雨丝的玻璃般微微发光。 “逝世亡是什么呢？关于凡人来说，生理机能终止，意识的连续活动立即结束。但关于极西之地的魔怪而言，意识原本就不是依托身躯而存在，而是靠身躯来具化。这两者的区别，正如舞台上的木偶与背后的操纵者，即使将木偶毁来，也不过是将操纵者从舞台上驱逐出来。同样的，逝世亡不过是将妖龙从尘世中放逐，戏中虽然没有了角色，观者却仍在舞台之外。而且……” “而且？” “……庄周梦蝶。” “啊？” “就像是庄周梦蝶的感觉。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体形式决定的，自觉得蝴蝶时只会翩飞于花丛，自觉得庄周时则视蝴蝶为幻物——不过是短短的一季之虫而已。那么，身在舞台的木偶，还有身处戏外的观众，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吗？生时受肉而为妖龙，逝世后则为鬼神，即使不归于虚无，也只将生者视为蝴蝶而已。” 像是院少的语言化为了幻梦，自棚外的雨雾中飘来一股幽冷的芳香。蔡绩迷含混糊地闭上眼睛，恍忽间觉得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花园中，无数香草在幽暗处舒展。可他睁开眼睛寻找香源时，庭院中只有细少稀疏的竹影，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摇。独立棚前、脸色苍白的院少就像是一个从竹林里走来的幽魂。她低低地说： “谁人东西一直想要返来，只是没有合适的位置。既然不愿意彻底脱离尘世，也只能记住身为蝴蝶的感觉。把从尘世中脱落的魂魄放进自己搭建的舞台，又仿效着生者的行为做梦，像这样，依托着对尘世的记忆，只为脱落者而存在的影城——这不正是人们所想的逝世者之世吗？” 雨渐次地止住了。竹林外的暗草中传来不著名的鸟鸣，犹如野鬼在苍凉地吟哦。蔡绩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，想要来看是什么东西啼叫，可紧接着他又坐了返来，不敢来聆听，来细想过来那场几乎将医院摧毁的暴雨，还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风声。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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