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66 极乐城中金铃齐唱（中）（1 / 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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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札回到家人身边以后，他又回了一次高地，来看望他住在旧居的姐姐，以及医师那废弃多时的独屋。 他的回归并不是海不扬波的。在目睹他被搜集者带走后，所有人都相疑他已逝世了。他的家人们已在绝望和痛苦中给他办完了葬礼，将他们能收集到的他的残肢与血液全部焚化了。自然，当他们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札被搜集者们送返来时，那股吃惊几乎叫他们昏逝世过来。 那并不是唯一一件叫人吃惊的怪事。随他同来的搜集者们紧接着颁布了新的命令。他们在集市上召集了附近的所有人，向人们宣布世界已经有了新的变化。黑天的盛怒如今已经平息了——永久性地平息了。搜集者们以后将永不再来。所有献祭都将终止，而黑天也不会因此降怒。 这件事与其说叫人喜悦，不如说叫人迷惑。人们从未怀疑搜集者们传达的指令有所不实，但这宣告的情形的确无从想象。 可是，有人提出疑问，如果搜集者们将永不再来，谁将来负责处理将来一切争端呢？谁来告诉他们以后的生活方式？或者他们只是按照旧的规矩生存下来？如果遇到必要的时刻，他们是否有办法再次呼唤搜集者们到来？ 答案是不行。搜集者们绝不留情地回应。他们在地上的居处如今已经拆除，因为日后没有回归的必要。那些为了迎接他们、侍候他们而选中的接引人都已赋闲，并被指派来干别的差事。从今以后，地上的人只能自己照料自己。 尽管搜集者们形貌可怖，人们照样再三向他们询问，想知道这旨意是否有什么拆错，是否在传达过程中发生了曲解。 这些问题没有得到任何答复，搜集者们坐上战车离开了。他们顺着水流而行，将同样的消息传播给所有人。不管怎么样，事情就这样决定了。 这些事使人们把札的归来遗忘了。尽管起初他们还会向他打探，但很快就确疑他知道的并不比他们更多。人们疑惑于新的生活，而实践上，札也和他们一样。他隐隐清楚此刻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和医师有关，可那并不能赞助他理解医师想做什么。搜集者们有头领，头领统治着许多个世界。那已经是件复杂到和札全然无关的事。 但他明白一些朴素的道理。一些自然而然的事。在集市上，所有人都得奉献，所有人也都要给与。如果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什么，那么对方总会通过某个循环还给他一点什么。谁也不会在这个循环里只拿不给，因为那是非常容易被揭露的。而只要被揭露，他将会被所有人伶仃。他将充满恐惧而又贫窭地生活，直到下一次搜集者的战车到来。如果有任何人向搜集者告发这件事，他便会被残酷地处逝世。而所有被认为有意隐瞒的人则会被要求加倍奉献。在札的记忆里，没有一个犯了如此罪行的人能活下来，即使他在数年时光里竭尽所能地讨好所有人，最后也终归难逃一逝世。 此刻，不是在集市上，而是在搜集者的面前，医师夺走了头领的生命，还夺走了所有搜集者的自由。这罪行超出札所能知道的一切刑法。他不禁思考，如果黑天——医师们口中所说的头领们——抓住了谁人来自黑塔之国的人，他过来的少辈将会遭受怎样的对待。札甚至也想到自己，尽管他还不是迥殊清楚，可如果医师被其他的头领们抓住，他和他的家人是否会被牵扯出去？就像不告发的人也会被要求加倍献祭？ 所有这些事全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，而且在他过来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参考经验，好告诉他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一场危机。在彷徨中，他只想到要来医师的旧屋里转一转。 这种行为是很不聪慧的。当他后来再遇到医师时，对方也向他指出这点。假设医师真的被抓住，一个彷徨在罪犯旧居的人也无疑会被关注和处罚。可是那时札竟没有斟酌这件事。过往生活的坚实秩序似乎在一连串宏大的意外中彻底瓦解了。他忘了饥渴，忘了恐惧，甚至于几乎忘了家人的安危。在那光线微小的独屋里，他时时像幽魂一样彷徨，想验证过往那些平淡而美好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。 一些变化是在他这段魂不守舍的时光里发生的。尽管札已因一连串恐惧的经历而忘了如何生活。有些人敏锐地适应了这种变化。当第一个人在集市上欺骗、争取和侵占多余的物资时，人们照样习惯性地伶仃他。可是很快，所有人都想起谁人被宣布的消息：搜集者们永远不会再来了。 第二桩杂沓的发生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。因为它和第三桩、第四桩挨得太近，没人说得清是谁受了谁的影响。有些人的交换纪录无疑被篡改了。还有东西被悄悄拿走。当受损的人为此而争执时，紧接着发生了殴打与暴力。全是些搜集者们禁止人们来做的事，但此刻人们都会想起谁人宣告。搜集者们永远不会来了。众所周知他们是从不撒谎的。 前所未有的灾难一桩接着一桩。有些人见了血，似乎突然间就彻底忘记了过来的生活。他们看见什么便拿什么，结果种水植的人便不再来集市了。札只得和子女们轮流来他家中交换，而万幸种水植的人也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。他们需要声线管，待在一起时也不怕被外人抢夺。 他们这样勉强地度过了几十天。更大的灾难从外地闯入了。一伙陌生人，大概有将近四十个，全是高大健壮的男人，他们开着好几辆能在地上跑的电能车，是札只在集市上偶尔看见零件的东西。尽管他们和当地人少得完全一样，他们声称自己是搜集者，并且同样索要献祭。可他们要的不是矿物，而是食物、割石刃、晶振机、水丝布、各类现成的工具。他们还要人。年轻的身体健康的女孩，以及强壮的矿工、雕工和有经验的声线管工。

没有人相疑他们是搜集者。一个种水植的人指出这简直荒唐，于是那四十几个人砸开他的家门，把他的整个家族从里头拖出来，绑在电能车的尾巴后头，吊着那一家人在集市外一圈圈地打转。那和吊在搜集者战车底下的挂串并不相同，并且人们大多也知道电能车运作的原理。但是他们最后依然得到了索要的东西。 在那一家人逝世来的第二天，札带着自己的家人们逃往高地。事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，但却是唯一成功的。在追捕逃亡者的所有电能车中，刚好是负责他的那一辆难以表明地损坏了，从平展的石原横着滑出来，掉进一条距离原路非常遥远的深沟里。 札和家人们逃回了高地。谁人偏僻而闭塞的地方也已呈现出一丝混乱，万幸还遵循着过来生活的惯性。札盼望着这样的惯性能继续得更久一些。但内心深处他隐隐清楚那是不可能的。因为医师，他逃过了搜集者们的处决，然而却给这整个世界带来了更恐惧的结果。他们命中注定要迎来悲惨的结局。他不知道这件事里谁是错的最多的，或许是他自己。但那已不重要了。 当电能车远远出此刻高地止境时，他又跑向医师的独屋。他想要将这房子整个地摧毁，能烧的部分都烧掉，剩下的也尽量不留。那到底有何意义，他实在说不清楚，那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，想要逃离现实的绝望理想。可是当他走到屋里时，那股毁灭的勇气却消散得无影无踪。他跌倒在屋内，因饥饿和疲劳而昏了过来。 在睡梦中，他又看到医师坐在独屋里，坐在他惯常的位子上。而札自己则像一具待火化的尸体般僵卧在桌上。梦中的医师看起来照样谁人恐惧的，穿着刺眼红袍而又耳朵畸形的年轻人，但那冷冰冰的神情竟叫札感到亲热。他流着泪，向医师伸出手。 即使是在梦里，医师如故对这软弱的表态视若无睹。他打着手势，告诉札自己正在打一场天上的战争。战争的结果无足轻重，因此他同时还在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发展，并且思考谁人困扰他许久的问题。 关于生命。他自顾自地陈说。有这样两种从根源上就互不相容的观点。生命是纯粹的复杂机械，思维则是一些运转中偶然闪现摩擦的火花，无妨说是一种副产品。而另一种观点里认为机械只是呈现——生命是某种更无形的东西，就像人们抓不住风。只有当它与某种物质结构联系起来时，才能够呈现出那种人们称为生命的景象。结构有多复杂，它能呈现出的景象便有多丰富。但那和灵魂是不同的。作为个人意义上的灵魂从不存在，就像图像不过是人所接收到的一段疑息。倘若生命超然于物质之上，那意味着它是某种未能被理解完全的东西。从一切所谓“有生命”的事物里，他们看到的不过是它的某个非常细小的侧面。 在这无限反复的生与逝世里，事物变得有序，然后又变得无序。要在这片混沌错乱里辨别出本质，那几乎是毫无可能的。控制实行势在必行。只让相符条件的生命出现，干扰项则应当且必须被提出。逝世是消除这种乱序的必然方法。 札痛苦地呻吟着。逝世亡。这个词使他想起家人。他止不住地流泪。这时刻医师发出一声喟叹，那种梦境中特有的，癫狂而不可理喻的叨叨自述也中止了。他带着相似怜悯的神情望着札。 你们失败了。他告诉札。在你们的历史中，等价替代物交易曾被许多次发明出来，但马上就被搜集者们摧毁。他们同样不允许笔墨和有声音的方言大范围传播，因为那在疑息交换上效率过高，容易失控。还有人口。在不同的年份里，搜集者们采取严肃程度不同的惩罚策略，只罚一个人，或是杀逝世全家。实践上那是根据当期人口的多寡来决定的。他们总是试图把地上的人口控制在一个能够自我维持的范围内。如果那一年人们都很乐于献祭，光靠杀不能解决问题，他们还会投放高传染的疾病。 即使如此。医师又告诉他。在刚过来的，不到百天以来的时光里，地上人口的衰减幅度已快赶上大屠杀的年份。那些曾经侍候搜集者，并且也明白更多些的人出了大力气。他们首先在内部进行争夺，确立彼此间的高下，接着便开始扩展领地。杂沓是暂时的，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拥有新的管理者——可是，不管怎样，他们照样失败了。模型测算显示这个世界的人口和资源结构已经变得过于失衡，而新的管理者也水平拙劣。饥馑是不可避免的，其后自然会跟着劫掠与逝世亡。 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？他问札。 札无力地躺在桌上，在这个格外漫少的噩梦里抽咽。他用颤抖的手请求让这一切远离他。让他的生命终结在与世阻遏的独屋里，或是让这个可怖的世界恢复秩序。医师良久没有说话，直到札挣扎着要从桌上滚落时，他才离开自己的座位，走过来握住札的手。那就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，但那木头是温热而真实的。 正是谁人瞬间，札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。医师已经返回了他离来多年的旧屋，并且站在自己的面前。他仍然用那少辈般的态度把札从桌上扶起了。就这么办吧。医师对他打手势说。那就是第二天发生的事：医师统治了地上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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