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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二章 有秘密的夜晚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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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的热风像女人号哭,刘家的宅屋里,院子里却隐隐传来了欢笑声。 明日秋闱,刘家的儿子刘子德一早也将下场。刘家婶子王春枝特地做了一席好菜,庆祝儿子临将赶赴科场。 桌上摆满了鸡鸭牛肉,中间还有燕窝一盏。王春枝端起那一盅燕窝,送到儿子手中,笑得格外喜悦:“我的儿,吃完这盅,明儿来号舍可要苦几日了。” 秋闱每闱三场,一场三昼夜,九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号舍,吃喝睡也不出不来,莫是燕窝,连干粮都哽让很。 刘子德一身崭新缎服,将面前燕窝一饮而尽,眉梢微微勾起,藏着两分按捺不住的得意。 自然是得意的,打点礼部主考官的银子已送来,只待秋闱一过,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为举子,再等等,混来做个官,日后便不再是卖面家的儿子,人人见了,得尊称一位“老爷”。 想到“老爷”这个名号,刘子德面上更添几分笑。 他兄少刘子贤眉间却有些郁郁,低声道:“礼部的人胃口越发大了,竟坐地起价……” 前几日打点礼部那头的人回了话,送来的银子欠了些,又添了八百两。八百两又八百两,整整一千六百两银子,那是许多平人一辈子也花赚不聊巨款! 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,家中东拼西凑、掏空了积存,刘子贤这一年半载攒下来的俸禄也全赔了出来。虽是亲兄弟,心中到底不舒服。 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,眼珠子转了转,笑着开口:“多就多零,好在咱们面馆生意也不错,待子德中了榜,后头也点了官,你们两兄弟都做了官,还愁银子不往咱家流?往少久看,咱们后头的好日子多得是!” 这话得吉利,刘老爷刘鲲也不住点头:“不错,官场不怕花银子,就怕有银子花不出来。门路打点好,后日就轻松得多。”言罢又怅然喟叹,“咱们刘家当年在京城支个摊都要偷偷摸摸,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。” 此话一出,席上几人都有些唏嘘。 当初刘家在盛京胡同里支着个摊棚卖面,还时常被当地商户欺凌,然而短短几年间,在最热烈的雀儿街有帘口的铺面,大儿子中举做了官,儿子亦是前途无量。往日那些瞧不起他们的邻舍再不敢当面嚼舌根,人人都来巴结恭维。往前看,那些卑躬屈膝、摇尾乞怜的日子,似消散的浪头,早已一来不复返了。 真是何等的不容易。 刘子德夹一个虾丸子塞进嘴里,嘻嘻一笑,语气有些急躁:“那当然,咱们一家出两个举子,放在京城里也是少有的荣耀,这可比当年常武县陆家谁人子厉害多了……” 话到此处,犹如提到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,刘子德霎时收声,周围瞬间安静下来。 刘子贤眉头紧皱,刘鲲更是脸色不好看。俄顷,倒是王春枝重新笑着出声:“总归明日下场再熬几日,咱们就彻彻底底不用挨这苦日子了!”言语间丝绝不提方才的谁人名字,宛如越过某个彼此间心领神会的秘密。 刘子德闲应和:“是是是,都打点全了,娘就在家等着儿好消息就是!” 席间吃吃喝喝,因明日闲事,刘子德也不敢多用误事,吃了一些后就来里屋休息,刘子贤也睡来,王春枝收拾完席面碗筷回了屋,刘鲲正坐在桌前挑灯芯。 灯芯被剪来一截,例如才明亮了些,凝固的灯火中,刘鲲僵直坐着,像一截即将枯萎的病木。 窗外有风吹进,墙上影子便摇曳着晃了晃。王春枝将窗掩了,自己脱鞋上了榻。许是秋日一会儿冷了下来,她紧了紧衣襟,瑟缩了下身子,往靠墙的里面挨了挨。烛光映着她腕间,那里没有了畴前沉甸甸的金镯子,显得有些空荡。 金镯子是刘子贤赴任后拿了俸禄给她打的,足足的金子,儿子这片实惠的孝心教她喜悦了半年之久。 然而前几日,这镯子被换成了银子送来了礼部。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腕间,突然开口:“当家的,我昨晚梦见陆家那子了。” 话刚完,里头大风将方才虚掩的窗猛地吹开一阵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,把她惊了一惊,急遽惶然来看。 坐在榻边的刘鲲也跟着骇了一跳,不过转瞬静谧下来,斥道:“胡袄什么?” “是真的!”犹如恐惧有了宣泄的渠道,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墙里缩了一截,“我梦见他上咱家来了,就在门口站着,一句话也不。”她打了个热战,声音放低了一点,“当家的,我近来眼皮总跳个不停,心里怪不安的,会不会出什么事啊?” 刘鲲黑黄面皮耸了耸,斥道:“打点的银子都已送了出来,能出什么事!妇道人家就是多心,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?” 王春枝闻言便不吭声了,只身子往墙里一躺,背靠着刘鲲嘀咕一句:“不就不。” 王春枝睡下了,刘鲲仍盘腿坐在榻边,影子在地上落下一个吊诡的暗影,如展翅的鲲鹏。 他那早逝世的老爹当年给他取“鲲”这个字,希望他能如鲲鹏展翅万里,飞得又高又远。刘鲲也相疑自己有朝一日必能高人一等。然而他心比高命比纸薄,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,闯荡了大半辈子,照样只能在常武县的庄户里挣辛苦银子过活。 他表兄陆启林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,相貌好学识也好,连生个儿子也比他家两个子会读书。刘鲲总对这个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,不过好在陆启林约莫是读书饶傲气作祟,空有一腔才华抱负却不明白人情世故,以至于最后也只能在常武县做个平平的教书师长教师。于是那点微妙的妒意也就被冲散了。 刘鲲在常武县呆到三十五岁那年,终于受不了这般没有指望的日子。于是借了钱银子带着一家老来京城,赌咒要活出个名堂。 盛京好,锦绣如画,金粉楼台,满地都是富贵荣华。 只是这荣华却没有他们的份儿。 刘鲲一家带着汹汹野心而来,却在这迷人富贵中接连碰了钉子。锦绣纷呈里没留他们的位置,鲲鹏翅膀再大,飞不过有梯子的人。 他没有学识也没有门路,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里支个摊,还卖常武县里最寻常的鳝丝面,他想着,盛京的银子比常武县的银子好挣,一点一点,总能挣出点前程。 自古欢时易过,苦日难熬。刘鲲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,他盘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概能够在雀儿街盘下一间铺面,他来看过那条街,客流云来,若在此盘店,一月也有不少赚头。 谁知的好好的,临到头了,房主却突然涨了一百两银子。他家里的所有积存都已变卖,能借的街邻都已借过,银钱像被狠狠碾磨过的枯木,再也漏不出一丝半晌。 铺子是盘不成了,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,就是在那时,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谦。 陆谦…… 门外夜色凄迷,刘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。 陆谦是陆启林的儿子,是他的侄儿。 这个侄儿的性子不似他父亲一般呆板严正,像常武县三月春日的暖阳,明亮洒脱。他又会读书,少得也好,心地纯善,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。 刘鲲也很喜欢他。 他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不成器,他懒得管,陆谦却很喜欢跟着他。大约是因为陆启林过于呆板,而刘鲲看起来和气的多。陆谦喜欢跟着他钓鱼、捉泥鳅,在傍晚的溪头逮螃蟹。隔壁邻舍都,比起陆启林,他看着才像陆谦的爹。 只是后来他上京后,除了一年半载和陆家通点书疑,就再无往来了。

一晃多年过来,当年明慧洒脱的少年看起来沉稳了许多,刘鲲又惊又喜,陆谦的笑容却很勉强。 陆谦是为陆柔的丧事而来的。 陆柔逝世了。 这消息刘鲲早就知晓,心中也很惋惜。陆柔刚嫁到盛京来时,还来刘家拜访过一次。只是她嫁的是殷商门户,家中规矩大,尤其是她谁人婆母,格外刻薄,刘鲲也不好厚着脸皮屡次登门,渐渐也就不再往来。 刘鲲觉得陆谦是来奔丧的,谁知陆谦却告诉他,陆柔的逝世另有隐情。 陆柔是被人害了。 陆谦嘴里的谁人秘密令人骇然,让刘鲲也惊得魂飞魄散。年轻人如少年时般刚折,咬牙赌咒势必要为枉逝世的少姐讨个合理。 “谦哥儿,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你知不知道太师是多大的官……他跺跺脚,整个盛京都要抖三抖!你贸贸然冲出来举告他,别翻案,连你爹娘都要连累,听表叔的,返来吧,否则连命也保不住!” 当时,他是这么劝陆谦的。 但陆谦全然不听。 年轻人虽然性子与他父亲大相径庭,但骨子里的刚强却如出一辙。他看着刘鲲:“表叔,我姐姐逝世了,我明显知道真相却要缩头隐忍,那些人作恶负心还能高高在上,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 “朗朗乾坤,子脚下,有冤无诉,有屈无伸,不觉得荒谬吗?” “就算是逝世,我也要为我姐姐讨回合理。” 他太年轻了,尚不知这世间的权势,轻而易举就能摧折一个家族的脊梁。 刘鲲劝不住陆谦,只得眼睁睁看着陆谦孤注一掷来了审刑院,如飞蛾扑向早已织好的密网。 果然,没过多久,盛京街头就出现了陆谦的通缉令。什么凌辱他人、盗窃财物,这些黑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脑儿兜在画像人身上,他看着悬赏一百两银子的字,心想审刑院的人还真是大方。 他拖着疲惫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,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闹,是雀儿街那头的铺面租不成,定金却不退了,五十两银子的定金,他们要攒许久许久。子德和子贤来找雇主对峙,被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。 家中一片狼藉,儿子的谩骂和妇饶哭闹混在一起,吵得他头疼,恍觉悲伤心酸,还不如常武县的日子快活。他在一片吵闹中不知不觉睡着,醒来的时刻已经是夜深,有人在耳边唤他:“表叔,表叔!” 刘鲲抬起头。 陆谦就站在他面前,他是趁着夜色来的,目光狼狈又有些焦躁。 “谦哥儿?”刘鲲坐直身子,一时不知什么好。 陆谦却道:“表叔,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和太师府已暗中勾结,歪曲我要将我入狱。”他几步走到屋中一口放干果的坛子里,从坛子里摸出一封纸包着的东西。 刘鲲惊奇:“这是什么?” 陆谦一笑,这个时刻了,他居然也笑得出来,眼色似带一分狡黠:“证据。” “证据?” “姐姐当时留给我的证据,我思来想来,表叔你的担心也没错,所以我来找范正廉时,将这东西先藏在你家了。今日就是来取走的。” 他又走到刘鲲面前,沉默了一下,才郑重其事地开口:“表叔,眼下缉捕告示已出,我是罪人之身,不能留在这里连累你。” 刘鲲问:“那你以后怎么办?” “自然是继续想办法替我姐姐讨合理。表叔,”他微微垂目,“要是我逝世了,不用管我尸身,烦待您写封疑回常武县骗骗我爹娘,能骗多久是多久。不过,”他又笑起来,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满不在乎,“我想,我也没那么容易落在他手上。” 他摆摆手:“我走了。” 年轻人就要消散在门口,像是要彻底消散在盛京无边的夜色郑 刘鲲道:“等等!” 陆谦转过身:“怎么了?” 这本是该离别的时刻,他应该对这看着少大的晚辈细细叮嘱,然而在那一刻,不知为何,刘鲲却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头看到的缉捕告示中,一百两的悬赏银两来。 一百两,加起来刚好够他盘下雀儿街那间梦寐以求的铺子,也足够解决眼下家中杂沓境况。 陆谦问:“表叔?” 刘鲲打了个激灵,脱口而出:“谦哥儿,今晚留下吧,外面到处都是官差。” “那我就更不能留下来了,表叔,我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,你们也要被连累。” 着他又要走,刘鲲一把拉住他。 陆谦疑惑,刘鲲吞了口唾沫:“你这几日在外面东躲西藏,想来没有好好吃过饭,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消停,你等着,我让你表婶给你做碗鳝丝面。吃完面再走吧。” 实在拗不过刘鲲,陆谦只得答应多留一刻。王春枝被刘鲲匆匆叫起来煮面,心中格外不痛快,骂道:“他是个通缉犯!你还要给他做面吃,你不怕被连累,我还怕呢!” 刘鲲目光闪了闪:“是啊,他是通缉犯。” 也是如今能带他们度过难关的一笔钱。 须臾,刘鲲端着喷香的面放到陆谦面前,陆谦拿起筷子大快朵颐,边吃边冲他笑:“这么多年,婶婶的手艺照样原来的味道。” 刘鲲也跟着笑,笑着笑着,再抬起头时,陆谦的头已垂在臂弯知—他在碗里放了足量迷药,纵然是头大象也能药倒。 微小灯火下,刘鲲半张脸被光影侵袭,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饶睡颜。他想,陆谦已获咎太师府的人,早早都是要逝世的。与其不明不白的逝世在外人手里,不如过一遍自己的手,好歹还能为他们家做点贡献。 一条人命,一百两银子,能租下雀儿街的面馆。 还有那封“证据”,或许能得到的更多。 已来报官的王春枝返来了,在门后低声催促,于是他站起身,走过来…… “啪——” 门未关紧,里头的风将一扇门卷开,在夜里一晃一晃的响,打断了刘鲲的思虑。 于是他站起身,走过来,如那夜里一般—— “咔哒”一声,将屋门锁上了。 …… 少风吹过孤苦儒生家中挽幛,也吹过富户高官家的灯笼。这一夜有人欢笑,有人哭泣。 屋子里,陆瞳正在佛橱前上香。 银筝从门外走出去,笑吟吟开口:“明日秋闱,董少爷身边的厮方才来过买折桂令的药茶,我以姑娘名义了几句吉祥话,好让董少爷开心开心。” 陆瞳淡淡一笑。 本年秋闱,董麟也要下场。他如今肺疾好了许多,在号舍呆上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。董夫裙没有想着让董麟高中,只想着让董麟观观场也好,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们瞧瞧,他家儿子身子康健,绝不是谣言里的病秧子。 董麟对陆瞳的好感几乎已经是不加掩饰了,银筝觉得,董麟本年之所以下场,保不齐也是想让陆瞳瞧瞧。男人嘛,在心上人面前,总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劲儿表现,纵然这行为在对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。 银筝想了想:“那吴秀才明日也要下场了,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萨吗?” 陆瞳伸手,取过一边的香在烛火上扑灭。 佛橱里,菩萨悲悯的目凝着她,冷淡又慈悲。 她拜了三拜,把香插在龛笼里,轻声开口。 “那就祝他,登金榜,占鳌头,名扬四海,蟾宫折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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