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23 章 送别（1 / 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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渥丹第一次听说“婚姻”这个词，大约就是从薛家世母的口里。照样十分懵懂无知的年纪，她那时大约很有几分顽劣，往常就迥殊“照顾”当时颇为腼腆斯文的陆离，怕他被外祖家中来自家作客的几个表哥嘲讽，男孩子们的戏耍，她也加入出去，且常常仗义执言，拆穿郑表哥们偷奸耍滑的小把戏，一回争执声太大，惊动了少辈，母亲责备她调皮，薛世母却笑嘻嘻地把她搂在怀里：“五娘这是在维护我家陆离呢，这两个孩子，一贯便比常人亲近，也该他们有此缘份，五娘将来给咱们陆离作媳妇可好？”

她那时还不明白“媳妇”是什么意思，只看见陆离大不自在地落荒而逃，甚至于两刻之后见她，仍然会脸红。

稍大时，终于明白了嫁为人妻的寄义，可与陆离，已经成为挚友，她心中非但不觉抵触，甚至觉得这样的“安排”大合心意，她才不要和素未受面的其余须眉因为父母之命纠缠渡日，天知道那人道情品行，会不会是个让她厌鄙的人，若话不投机，又必须在一起生活，这漫漫一生可该怎么挨过？

陆离就不同了，他们有相同的喜好，相同的向往，他们既能相知，自能相守，就算出阁，嫁为人妻，与闺阁之时并不会有太大差异，她仍能得自在，与陆离生活在一起，肯定不会觉得厌烦，以至于渡日如年。

渥丹甚至早早开始规划，她说：陆哥，将来我们可在南山置一居苑，炎暑时分，便好躲进山中，取山泉烹野茶，于月下抚琴筝，可以植翠竹，亦能捕游鱼，既有诗酒丝竹之雅，又饱凡夫口腹之欲。

她还说：或许我们还可以来得远些，遍游名山大川，凭吊遗胜古迹。

她滔滔不绝，规划各类令人向往的生活，陆离只是默默的听，笑应着：好，也好。

渥丹想要嫁给陆离，但却无关爱慕。

所以，当她得知德宗帝赐婚之时，她遗憾、抵触，但她并不存宁逝世不嫁旁人的坚决，她作出的牺牲，是将来美好自在的生活，而并不包括爱情。

甚至于她根本不觉辜负陆离，因为她认为陆离与她一样，将她同样当作知交而已，男婚女嫁其实并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情谊，她甚至一度认为，陆离并没有任何丧失，因为他娶的妻子是她的小妹，他们同样也是极为谙熟，性情相投，他们的婚姻生活仍然还会如同向往的一样。

她一直这样坚疑着，直到她从幽冥归来，成为十一娘重新开始人生，她为了执念，为了复仇，明显知道陆离并不热衷官场仕途，却照样把他扯上了这条争权夺利的道路，然后她嫁给了贺烨，幽州取得大捷，她在晋王府里设宴庆贺，那晚已经不堪酒力的陆离也饮得酩酊大醉，当她前往看望，却被醉睡中的须眉拉住了手腕。

他说：“渥丹，不要走，不要再一次让我眼睁睁看你，嫁给旁人。

直到那时，她才恍然大悟，可是所有的事已经成为定局，时光永远无法重头，她知道了他一直隐忍的情意，却只能当作什么也不曾洞悉，她必须，也只能刚强地走向她规划的道路，而无法回应这个须眉，这个险些成为她的丈夫，从来不离不弃的须眉，她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，明知辜负良多，仍然铁石心肠。

她这个人，带给陆离的创痛和悲伤，永远也无法弥补，又怎值得他，两生两世，强忍辛酸的守护与伴伴？

此时这个须眉，安静仰卧，已经走向终结与归宿，可甚至连永别前的最后一面，她甚至照样率先转身的一方 ，她可觉得自己辩护，声称从未意识生离逝世别会来得如此突然，可就算有所意识，又能如何？

明知不该该，明知为时已晚，明知不该再挽留已经解脱的魂灵，而应放手让他心无挂礙地归来。十一娘这时刻却难以抑制自己的悔愧与悲痛，她颤颤握住陆离已经变得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掌，泪如决堤：“绚之，这是我第二次这样唤你，我还记得第一次，是舅祖父方才赐字予你，你写下来给我看，我便读了出来，犹记得那时你眼睛格外明亮，我却觉得是因你对此表字十分满意……绚之，过来我一直认为我是世上，最明白你之人，后来想想真是荒唐，你用两世伴伴，我却懵懂无知。”

“我想如果我真懂你，当时就不该绝不犹豫听从那卷圣旨，就算那一世，我们也只有短暂安娱，至多在此悲凉人世，还能感受几分慰藉。如今你离开了，我才说这些，连我自己都觉得嘲讽。”

她忽然再也说不下来，只觉嗓眼被钝痛阻塞。

也只能指掌相握，跪坐榻前，默默送他最后一程。

可连这样的独处，也是相当短暂的，陆离的家人闻获丧报，陆陆续续赶来，虽说就帝后与陆离间的交谊，闻报后亲自吊唁并非不合情理，可他们却不能理解为何皇帝候于房外，只余皇后久久悲泣灵床旁这等有犯风俗礼法之事，十一娘也只能在贺烨的劝慰下，起身离开，但她并没有立即回宫，这样的时刻她也根本无心顾虑贺烨会否生疑，她要求道：“妾身有几句话，想要单独叮嘱阿昭，望圣上通融。”

她是在陆离生前的书房与薛昭碰头，可眼看着两面白壁，悬垂不少陆离留下的笔迹，十一娘又忍不住悲从心来，泪水飞快含糊视线，她便再难看清那些清隽的笔墨。

“阿姑节哀。”薛昭郁郁的劝解，自己的眼中却也充溢着泪水。

十一娘努力抑制悲伤，隔了许久才能问话：“你阿耶临终前，对你有何交待？”

“阿耶留有数箱书画，特地叮嘱昭务必呈交阿姑，这些书画，均为阿耶耗废十载时光，书写笔绘，然阿耶收藏得十分当心，昭并未目见内容。”紧跟着薛昭又呈上一方锦盒：“其中有阿耶写给阿姑一封书疑。”

十一娘不急拆看，因为她实在担心在薛昭面前，再一次忍不住悲痛的心情。

“阿姑，早在年余之前，阿耶向圣上求赐此间邸宅，便已将昭真实身世告知，昭直到那时才知……原来昭并非阿耶亲出。”已经成年娶妻的青年，明知肩上担负着血海深仇的须眉，这时刻也忍不住哽咽悲泣：“阿耶告诉昭，待父祖冤情得以昭雪，昭理应认祖归宗，以裴姓之后立世，并当以自幼习知学识，辅佐圣上还天下清平治世，功于社稷，方不负父祖寄望。”

“这是你肩上担负责任。”十一娘叹息道：“可是昭儿，你要记得，你虽非陆哥亲出，可他待你，胜于亲出，将来就算你认祖归宗，也不要忘记陆哥也是你亲少，对他，你当永执孝子之礼。”

自从八娘过世，陆离终生未娶，她起初觉得陆离之所以独身，一来是因必须为裴郑二族雪冤的机密，再者也是因为对八娘伤逝，心怀愧疚。

可自从听闻那句醉睡时语，十一娘才知道陆离这样做的真正原因，因为她的刚强，他不得不隐忍情意，但他不再肯违心另娶他人，他以这样的方式，坚守着无望的爱慕，他这一生，所有意血，都在为她的心愿支出，他将阿兄的骨血视为亲出，为此宁愿担负宠妾灭妻的骂名，他无从分辩，也从不在意膝下孤独，她对他的亏欠，实在太多太多。

“昭不敢辜负阿耶扶养之恩。”薛昭坚决道：“昭已决定，无论将来如何，昭之少子，当以薛姓，拜阿耶为祖父。”

陆离不会在意是否有子孙继续香火，可十一娘想，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陆离身后无继，这不能称为补偿，更不能称为报答，这是她应该做的事。

“确当如此。”

到子夜时分，十一娘方才回到蓬莱殿，贺烨当然伴伴相随，不过他知道十一娘这时刻的心情，原非他能抚慰开释，他也清楚十一娘此时需要时光独处，所以他并没有寸步不离，自来书房，一时光也无心再办公务，独自闷坐着。

十一娘直到这时刻才拆看陆离留给她的书疑。

—— 市中客：见字如面。

只看行首，斑斑泪痕便浸湿墨字。

“市中客”是渥丹少年时，为自己拟的小号，但此号却连十一郎、八娘等等尽都不知，她只告诉了陆离。

那时的她，迷恋魏晋士人闲散风度，向往隐于深谷世外，然也知道这样的期望决无可能实现，又想大隐隐于市，因取人生一世，过客而已之意，便自号市中客，但也从不署于笔墨，那段时光，与陆离坐谈时，让他以小号相称而已。

她自己都几乎忘记了，原来陆离是一直记得的，这最后一封笔墨，他应当不愿以“皇后”甚至“十一妹”相称，然既需见于笔墨，为求谨慎，自然也不会用“五妹”相称，所以才用旧时名号，唯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称谓。

终究是不愿疏远，可又当心翼翼仍再隐忍他的情意，她一直当他为挚友，他便一直以挚友相待，就算到永别之时，也不愿给她增添半点负愧，陆离，你拳拳深情，让我情何以堪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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